当然,这“得力干臣”是谁,那自然是要再认真讨论的。
然而,御座上的朱由检,对这些隐晦和公开的谏言,从来是左耳听,右耳出。
他只是静静地听着,一门心思全在那些案例的细节里。
终于,在翰林院编修傅冠分享完一个“地方乡贤辅佐清丈,政通人和”的案例后,皇帝开口了。 这是皇帝第一问。
“傅编修,方才所言,万历新政多赖地方推举「德高望重'之人主掌、监督,方得顺利。” “那麽,何谓”德高望重'? 由谁来定义? 又如何保证被推举出的,就一定是真正的德高望重,而非地方豪强,依仗无赖胥吏,借势推出的傀儡,借以包揽新政丈田之事? “
一连串的追问,让刚刚还口若悬河的傅冠,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他张了张嘴,嗫嚅半响,最后只能躬身道:“臣...... 臣愚钝,会后当与有地方任官经验的同僚详加交流,补充此项信息。 “
皇帝点点头没有发怒,继续听讲。
刚听完万历清丈的八条条款,皇帝的第二问又来了。
“华编修,万历清丈八款,其核心在于”额失者丈,全者免'。 “
”其本质,是在反复初的田亩赋税定额。”
“但如今我大明丁口滋生,早已远超国初,以六千万丁口之财富,去应对一亿五千万丁口之国度,可乎?”
翰林院编修华琪芳当场呆住,呐呐无言,只能无助地将眼神投向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成基命。 皇帝第三问,目光却已然落在了成基命身上。
“那么,万历新政,只求追复前额。”
“而我们如今要行的,是彻底清丈,是要在一亿五千万丁口之上,征集一亿五千万丁口的赋税!” “这其中要从豪强、胥吏、士绅手中夺走的利益,又岂是万历新政可比?”
“这种彻底清丈,能引发的反抗等级、规模,又哪里能够与万历新政全然一样?”
“所以,万历清丈中,地方只有清丈不得力,清丈不彻底,却无反抗清丈之说,此等案例,真的可作今日之参考吗?”
成基命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,他无助地望向首辅黄立极,却只换来黄立极眼帘低垂,端坐如松,视若无睹。
皇帝仍不发怒,只是继续追问他关心的细节。
“华编修,万历清丈八款中,第五款「”严欺隐之律',言称自首者免罪,豪右隐占者发遣重处。” “朕想知道,实际实践中,真有豪右主动申告吗? 未申告而被发遣的,可有实例? “
”此等现象,是多还是少? 所占几何? “
这个问题还算简单,可怜的华琪芳定了定神,恭敬回道:”回陛下,臣会后即刻去刑部、并调阅万历年间奏疏,查找以往案例。 “
这不算完。
皇帝第四问、皇帝第五问、皇帝第六问...... 皇帝第四十二问!
一问接着一问,一问快过一问,一问比一问更加直指人心,更加切中要害!
整个文华殿,从一开始委婉劝谏的祥和气氛,逐渐转为全神贯注的聆听。
到最后,甚至有大臣按捺不住,征得陛下许可后,起身发言,与其他大臣就某个问题当场辩驳起来。 所有人都忘记了开这场会的初衷,彻底沉浸在了这场大明开国以来,从未有过的,最高规格、最深层次的政策思辨会中。
一个个史料被反复拷打,一份份奏疏被重新解读,更有出身各地的官员站起身来,以亲身经历献身说法。
最惨的,反而是主办此事的翰林院众官,一个个被问得汗流浃背,面色苍白,几乎要瘫倒在地。 一成学士当初说的是,先简单做一版就好了,却并没有说过,是要如此规格的啊!
然而,当日讲最终结束,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龙颜大怒,斥责翰林院准备不力之时。
御座之上的朱由检,却忽然抚掌,发出了爽朗的笑声。
“学问,学问,问中学,学中问,正是如此了!”
“朕今日所发各问,并非是要苛责诸卿。”